“一百零八。”
四人俯首拜过最后一拜,齐齐站起身来。
持着僧人温和笑道:“四位师父,请随我来吧。”
等到攀上这白玉阶,四人终是得以见到雷音寺的全貌,不由得心生敬畏,好个巍峨宝刹!一带高楼,几层杰阁;冲天百尺,耸汉凌空。低头观落日,引手摘飞星。
钟磬响彻,一切珍楼琼阁均笼在禅光瑞霭之中,一片佛象。
唐僧深吸了一口气,仔仔细细掸了周身的尘埃,又正了衣冠,方才跟随僧人跨进了殿堂之中。
雷音寺内,一众阿罗揭谛,圣僧道者皆是莲台高坐,慈眉善目,其中不乏好些个熟悉面容,菩萨阿罗之上,乃是如来佛祖于最高处莲座上,俯视着远道而来的弟子。
四人行过礼后,如来道:“三藏,你师徒四人历尽万难,如今终得成果,实乃圣人气魄,我便授你等人封号,成佛得道。”
如来言毕,唐僧并未起身,又再次深深叩下头去:“弟子三藏,还有一事未了,恕弟子担不起佛祖的封号。”
如来眼神微动,问道:“何事?”
唐僧直起身来,正视着如来道:“烦请佛祖,将悟空还与弟子。”
猪八戒和沙僧一听,皆是瞠目结舌,不由得转头看向六耳,惊道:“大师兄?...”但几乎顷刻之间,猪八戒便明白过来,那猴子想干什么,去了哪儿。
如来心下明了,却有意指着唐僧身侧木然的六耳道:“这行者,不正在你身侧?”
唐僧道:“跟了弟子十四年的徒弟,弟子认得。虽没有悟空的火眼,但这人,弟子懂得如何去识。”
如来听完唐僧的话,脸上并无波动,仅仅冲六耳点了点头,把人唤回了身边。他看着座下长跪不起的人,那张年轻的脸庞有如白纸一般透着亮。
从前在什么地方,似是见过这样的神情。
如来敛了神色,话语厚重起来。
“孙悟空,罪孽深重。你可知道?”
“弟子知道。”
“放孽种,留祸根,这是罪。”
“不渡可渡之人,禁赎可赎之罪,这是大罪。”
如来嘴角微微勾了勾,道:“你认为孙悟空可渡?”
“是。”
“何以见得?”
“...因他为了一声徒儿,不要命地护了弟子十四年。”
“凭何断定其心无异?”
“凭这十四年日日夜夜,弟子不曾伤一次,痛一次,而他却伤千回,痛千回。”
如来眼中闪过丝悦色,继而道:“若是我放人,他未赎的罪,当如何?”
唐僧顿了片刻,跪得更端正了些,复叩首道:“他未赎的罪,弟子同他一起去赎。”
“何意?”
唐僧凛目道:“弟子愚钝,自知修为尚浅,六识堵塞,看到的听到的俱不达通透,实属成佛有愧。弟子心意已决,望佛祖许弟子,负经书回凡世,讲经化人,再游历一番人间,将弟子的悟空的罪孽俱偿与世人,来日再面见佛祖。”
“哈哈哈哈,极妙,极妙。”如来朗声大笑,意下想继续探唐三藏的心,复玩味地问道“但如果我说,这些都还不够换他一条命呢?”
唐僧滞在原地,低头抿了片刻唇,忽而抬头道:“若是不够,弟子愿以成佛后的万世,换他今生一世。”
如来突地呆住了。
以我万世,换他一世。
曾经也有个人,说以我性命,保他平安。
对于他的玩笑和气话,这些人为什么,总是傻到要拿这么重的东西做约誓。
“师父不可!求佛祖高抬贵手!放过大师兄!”猪八戒沙僧闻言,皆是慌张叩首求情。
如来干涩地问道:“你为何一定要救他?”
唐僧正色道:“弟子欠他良多。弟子不舍得....不舍得他这颗赤子心,不舍得他这么多年辛劳,最后连活路都没有。或许这样说很自私很狭隘,不顾他人疾苦...”
“...但弟子真的希望,人间能有悟空这样一双眼,去将一切的红火都看遍。”唐僧凝视着如来,不卑不亢,每一句虽是谦和却显得毫无退让,“所有顽皮的稚童,没有机会被原谅,至少,有个机会被教导。弟子愿意去做这件事,求佛祖成全。”
“他醒来后,许是很多事都不记得了,包括姓名和来处,以及你。”
“不必记得。只要他在,弟子于九泉之下,同样欣慰。”
如来看着唐僧认真澄澈的样子,停口了许久,才慢慢地舒开了眼眉,轻轻道了一句:“你真像他啊。”
你像极了他当年,不假思索一心求死的蠢模样。
如来环视着殿上低目喃喃,无悲无喜的菩萨,心里终是肯承认,无论是须菩提,唐僧,亦或是孙悟空,他们都不该属于这里。
如今,他不会再让另一个人跳下悬崖了。
如来叹了口气,手中捧出一朵金色莲花,手掌一推,那小小的莲泛着光亮,轻柔地漂浮进了唐僧的掌心。
“三藏,我现将孙悟空交与你,再许你十个轮回,下界传经讲法,开化人心,于福祸因果中涤清自身污秽。”
“不过你要知道,他伤的太重。这朵莲花何时能开,他何时能醒,我也没有定数。”
唐僧眼眸亮了起来:“无碍,弟子愿意等。”言罢刚要磕头,却似又想起什么:“佛祖,悟空的猴子猴孙...”
“他们已经回家了。”如来弯眉笑起来,“他也该回家了。我将你二人投生至花果山,待他醒了,好好帮他记起来你是谁,和他自己是谁。”
如来停了停,像是有未说完的话:“还有啊...”
话音未落,唐僧已是欣喜地拜了下去:“多谢佛祖成全!今后弟子定当好好管教,不让其再造无辜杀孽。”
如来一愣,心道这弟子不听人讲完话的习惯倒是和那猴子一样,转而笑了:“还有啊,这金箍留给你。”
“这是他擦得干干净净,临死都不愿玷污的东西。他跟我说,金箍虽然痛,但戴着总是很安心。”
如来在腕间取下金色手环,交予唐僧后,心里终于像完全坦荡了一般。
师弟啊,看到了吗,我没骗你,火种还在。
很谢谢你的徒弟们,花五百年为我筑了一座桥,让我临水过河之时,目睹情生情灭,和自己的形貌丑陋。
接下手圈后,唐僧又行了礼,站起身来,将锦镧袈裟和九环锡杖都留了下来,只一身素衣作别。
猪八戒和沙僧早已按捺许久,此时连忙上前拦道:“师父,我们随你一同去!”沙僧一个忍不住,脸急的通红,“师父,说好的,我们四个要一起成佛得道的啊!”
沙僧抓着唐僧的衣边,颤着声音说:“老沙很笨,什么也不会,只知道...只知道无论如何都要跟着师父....”
唐僧微微笑了笑,伸手替沙僧擦了擦眼睫上的水,又把猪八戒拉近了些:“为师离开,是因为心中还有不净之处,还有答应过悟空的事没有兑现。”
唐僧看着两个清朗端方的两个徒弟,好像都已经想不起初见时他们横行霸道的样子:“你和八戒的路已经走完了。克尽本分之后,你们该大大方方地,昂首挺胸地,去拿回想要的尊严和荣耀。这是为师的心愿。”
猪八戒默了半晌,微微点了点头:“只要我们四个都在,便没有分离这一说。”猪八戒笑起来,竟是仙风道骨般的释然,他弯下身子对唐僧手里的莲花道,“师兄啊,你这贼人,走也不打招呼...”
“我和老沙等着你呢,往后去花果山做客,别翻脸不认人!”
分分合合,十世光阴,我们总会再见。
唐僧最后替两个徒弟理了理衣裳;“成佛要开开心心的。别哭了。”随之走上前去,对如来道:“佛祖,弟子去了。”
如来微微颔首,捻指送出一阵凉风,那风围绕着唐僧,起的越来越大,卷着二人渐渐散去。
风去的地方,人间正万紫千红。
【花果山】
这或许是很久以后的事了。桃花开了又落,浪潮涨了又退,唯一不变的,是世界永不停歇的转动,万物生长。
猴子在暖意融融中醒来。
他惺忪着眼睛,不甚清晰地感受到一切都仿佛宝石般闪闪发亮。阳光正好。
猴子感觉自己在长大,周围像有四散的花瓣盛放。他伸了个懒腰,不着寸缕地从莲心中坐起身,手脚强健而崭新,浑身的猴毛上都坠着万千跳动的金点。
眼前的一切,五彩缭乱得让他眯了眼睛。
丹崖上,彩凤双鸣;削壁前,麒麟独卧。峰头时听锦鸡鸣,石窟每观龙出入。林中有寿鹿仙狐,树上有灵禽玄鹤。瑶草奇花不谢,青松翠柏长春。仙桃常结果,修竹每留云。一条涧壑藤萝密,四面原堤草色新。正是百川会处擎天柱,万劫无移大地根。
许许多多的猴子在树间跳跃,在溪边玩耍,在瀑布下翻腾着撒欢。
猴子跳至地上,挠着头茫然望着周遭所有。
忽地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。
猴子转头看,只见一个细瘦的身影从草丛深处缓步而来,那人白衣拂动,眼眉和睦,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,一手端着山果,一手缠着串佛珠,腕间一个金晃晃的手环,煞是醒目。
和尚看见猴子,一瞬间住了步子,手中的一盘山果扑通落了地。
猴子看着,窜了几步,到那来人跟前,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:“和尚,这是哪里?”
未曾料到来人并未回答,而是低头看了他片刻,然后跪下去,颤着手,紧紧地抱住了他。
“我知道你会回来的。”
猴子呆呆木在原地,他很奇怪,自己竟是失了挣扎的冲动,任由那和尚抱着。
唐僧的手掌覆着猴子脊背,很平顺很光滑,再也没有坑坑洼洼的道道伤疤,和根根突起的嶙峋瘦骨。
唐僧松开手,渐渐对视上猴子的眼眸。
漆黑的眼里没有杂质,没有苦痛。像是兜了星辰一样,透着天边外的灵气。
唐僧突地笑了。笑着笑着,便笑出了满眼的泪花。
失而复得的感觉真好啊。
和尚等了整整十年,也照顾了这座山头十年。
十年里的每个年初,李靖总会提着壶酒来趟花果山坐上一整天。每回来,并不说话,只闷头干完一盅又一盅。将军老了许多。眼角眉梢都有了细密的皱纹,唐僧有时坐在他身边,时常见他喝口酒便咳得停不下来,偶尔问起身体康健的事,李靖也只是淡淡一笑,不作回答。
唯有一次,那日下了一场大雨,整座山都青翠得让人欣喜。李靖望着辽阔苍翠,笑着对唐僧说起:“希望他回来的时候,桃子已经熟了。”
他们知道,猴子会醒过来的。
他苏醒时,会是五百年前最好的样子。
因为他是少年。
他的心和世界一般大,容人来容人去,容日升容日落。
他是在破败有时的世路上,不腐之流水,不蠹之户枢。
他是那沉舟侧畔过尽的千帆,是那病树前头逢春的万木。
他是来人间转一圈的闲散客。
他的家是浩大的天下。
又如何甘心长睡不醒。
猴子愣愣看着唐僧,歪着头,挑着眼,觉得那张脸让他想起很多夜晚,有篝火在烧。
便问道:“我们见过?”
“是啊。”和尚眼波轻盈,“悟空。”
(全文完)